[好雷] 洛特在包浩斯 Lotte am Bauhaus (2019 德國片)

前天看院線二戰片《無聲救援》Resistance，除了看 Jesse Eisenberg大秀他的默劇絕活外，還驚喜地看見了好多好久不見的歐陸演員，其中還有當年《怒火特攻隊》的德國正妹 Alicia von Rittberg，在當年的青春甜美上更增添了三分雍容華貴！不禁令我好奇她這幾年都在拍些什麼片。原來她是德國正宗貴族世家 Rittberg 家族小公主，少女時代是拍電視劇出身、近年也拍了不少歷史片與傳記片的配角、直到去年終於拍出一部獨挑大樑擔綱主角的藝術史電影：Lotte am Bauhaus，沒錯就是現代主義工業藝術設計建築的共同始祖「包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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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 Lotte am Bauhaus 我直譯《洛特在包浩斯》，它既是致敬包浩斯的歷史電影、也是批判包浩斯的女性電影。話說包浩斯大師們，當今世人都認識創校校長葛羅培斯 Walter Gropius ，設計圈內也認識 Johannes Itten、Lyonel Feininger、Paul Klee、Wassily Kandinsky、Marcel Breuer、Gertrud Grunow、Oskar Schlemmer、Peter Kehler、Mies van der Rohe、Hannes Meyer等大師，但其中男人壓倒性居多，那包浩斯收過的女學生都跑哪去了？今日包浩斯大學與柏林包浩斯檔案館，都在針對這議題進行歷史考察與書寫，十幾年來多次展覽聚焦女性足跡的再現。

包浩斯 1919 成立 2019 建校百年！於是在慶祝活動與展覽外，也委託製作了三部紀錄片《包浩斯百年》《包浩斯世界》與《包浩斯女人們》、以及一齣影集《包浩斯時代》與這部電視電影《洛特在包浩斯》。對我來說，這可是藝術史電影中一等一的重要題材，居然 Alicia von Rittberg可以得到這萬眾矚目的角色？也許許多人會覺得是小公主靠關係，但看完整片我覺得她的演技生動而多變、深沈而有層次，雖然和德國青年演員中第一流如 Paula Beer 這等還有段差距，但已證明是可挑劇情片大樑的人才，尤其她渾身散發尊貴而超然、美麗而堅韌的氣場，非同輩演員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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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學生洛特，包浩斯的玻璃天花板

本片幾乎所有配角群都是有名有姓的史實藝術家，在當時不是包浩斯老師就是包浩斯學生，未來也都在各類藝術與設計領域中留下了足跡，唯獨這位主角 Lotte與她的猶太愛人學長 Paul 是虛構。根據官方資訊，Lotte 這角色取材自史實包浩斯學生 Alma Buscher ，她是包浩斯女學生中少數加入木雕工作坊、而非繪畫與織品設計工作坊的，這也曾在男性教授治理的包浩斯掀起一陣性別衝突風暴，尤其許多史料指向校長 Gropius恐怕對她有性別歧視與打壓，畢竟「女人擅長平面、男人擅長立體」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著。

這位 Alma Buscher 確有其性別哀愁，她雖努力爭取從織品工作坊轉到了木雕工作坊、後來以設計兒童玩具與傢俱為包浩斯打開市場，但她終究結婚當了母親、隨著演員丈夫搬家持家、就這樣停止設計職涯、直到二戰轟炸去世。本片看來就以這「女設計師的玻璃天花板」為引子，創造了更戲劇化的 Lotte：她家裡本就做木工、加入包浩斯爭取進入木雕工作坊、以木製玩具與傢俱設計闖出名號、甚至進展到建築設計與工程；不過她也面臨性別壁壘，首先校長 Gropius處處壓抑她、其次情人學長 Paul 與她結婚後漸漸把她當主婦、甚至將起飛的建築事業都被 Gropius佔為己有！

看此片，藝術設計圈的人一定多多少少會有點內心掙扎，因為大家景仰的大師 Gropius，這位一手創辦包浩斯、苦心維繫包浩斯、堅持守護包浩斯、最後帶領包浩斯遠走美國開枝散葉的祖師爺，在此片的描繪中竟然處處充滿性別歧視？甚至行事爭議善用各種潛規則、最後還侵佔學生作品更以利益交換來封口？這形象實在太爭議！不過此片畢竟是今日包浩斯自己經過歷史研究後委託創作的、對自家祖師爺做一場翻案也是種自我檢討的勇氣。何況，我個人看完此片後，覺得此片主軸的 Lotte vs Gropius 之性別戰爭，還更加複雜而世故，這樣的呈現更為故事加了一層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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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葛羅培斯，以求全為名的壓抑

此片以住在威瑪的 Lotte一家人開始，她父親是當地木匠、她從小耳濡目染也上過職業學校、長大幫忙父親事業也同時去上傳統繪畫課，但她心裡對藝術有更加基進的蠢動。開鏡第一幕，就是穿著傳統的玉女 Lotte與她的保守姊姊在森林看見了一群裸奔男女，簡直像神話中的森林精靈！她平常就喜歡畫裸男裸女渴望著一種自然解放、這下看到真人裸奔衣服一脫就想加入！只可惜，本片包浩斯學生們每天裸奔裸泳三點全露如喝水般自然、唯有女主 Alicia von Rittberg裸戲總是遮遮掩掩，也許是小公主戲約簽得很小心保護形象吧？這倒是本片自由奔放基調中的唯一小遺憾 XD

隨著 Lotte加入包浩斯，本片開始分兩線平行並進：微觀故事聚焦在 Lotte經歷，部分緊跟史實人物 Alma Buscher 的經歷走，同時擴大代言普遍的女學生處境，包括入學考試、家人反對、社會側目等掙扎，以及大一預科、大二分科、大三實習、大四開業等歷程，還有身體解放、藝術突破、政治辯論、性別啟蒙等探索；巨觀故事則聚焦在包浩斯的歷年發展，每次都清楚地用包浩斯字體打出年份人物地點與事件，包括 1920-1922各種工作坊成形、1923 Haus am Horn 展覽會、1925 遷校 Dessau、1926 Dessau 新校完工、1930大選納粹猖獗、1933納粹執政包浩斯解散。

在這當中，關心包浩斯的觀眾所知道的史實，是包浩斯的前衛自由與政治左傾一直受到社會側目、財務營運上也受到政府壓力、而忍辱負重的校長 Gropius對外一直來往奔走抵抗壓力維持學校於不墜，這身影總令人感念。只是呢，Gropius 在本片的對內態度並沒那麼熱血，而充滿世故：譬如政治上他請求學生盡量中立別激進，但學生明明都是左派甚至不少挺共產；他請求學生沒事別跟人上街頭抗議激化對立，但明明包浩斯精神就是以設計呼應社會並改變社會；他面對校內部分日耳曼學生的反猶與排外，雖不鼓勵但也不強勢匡正視聽，畢竟日耳曼學生也很重要他不想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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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男性焦慮的真性別戰場

Gropius 對外承受壓力對內息事寧人的態度，終於體現在與 Lotte的對立，有時令人覺得他是真忍辱負重、而要求女性學生一起承擔，有時令人覺得他打從心底瞧不起女性學生、只是拿外界壓力當藉口。Lotte 入學考試，被暗示優秀男學生競爭者眾，妳別抱太大希望；Lotte 初上繪畫課，被暗示女人沒參加過戰爭怎能畫戰爭；Lotte 大二分科想選木雕工作坊，先被暗示立體工藝對女性太困難、再被鼓勵平面紡織才是女性長才需要妳；Lotte 直接找校長質疑我們不是訴求兩性平等嗎，Gropius 表示正是為了能夠承受壓力多收女學生、女學生請不要太強勢搶到男人工會的飯碗。

真正會搶到飯碗令男性緊張的，就是包浩斯成立初期尚未設系、到中後期整合多科愈發重要的「建築」，史實中包浩斯是在 1923 年 Haus am Horn 成果發表會上才以一棟建築整合多科設計理念、而讓建築成為中後期發展核心。史實的 Alma Buscher 並沒正式涉足建築領域、她僅在這次 Haus am Horn 發表會上設計一間兒童房的玩具與傢俱、並得到玩具廠商與幼兒園的設計合約而已；但本片讓 Lotte在這次發表會上走得更遠，不但設計兒童房得到了玩具商與幼兒園邀約，還得到一對富商夫婦青睞委託設計現代主義湖畔大宅！令 Lotte與愛人學長夢想成立聯合建築工作室...

誰知，隨著 Lotte與愛人學長 Paul 結了婚生了女兒、也剛好隨著 1924 年包浩斯計畫遷校要蓋新校舍，這原本的「夫妻聯合建築工作室」就變成了丈夫自己的建築工作室、妻子成為全職媽媽帶寶寶，經典的女性專業者困境！丈夫 Paul 跟著 Gropius設計監造包浩斯 Dessau 新校舍、還受邀參加 1927 年「白院聚落」Weissenhof現代住宅建築展，已經功成名就走路有風進入名利場、完全把糟糠妻 Lotte與小夫妻曾經的湖畔住宅建案夢想給拋諸腦後！話說這位虛構角色 Paul 有沒有在影射史實「白院聚落」17位參與建築師中的哪一位？那可是令人處處好奇卻又傷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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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男性還是社會，綁架了女性才能？

但本片這位名利薰心忘了糟糠妻的 Paul ，還只是無意識中壓抑了女性的小人物，本片給他安排一場偷吃被抓戲份後、和 Lotte分居數年痛定思痛洗心革面、最後全力支持妻子的建築與教學事業而破鏡重圓（另還有身為猶太人抵抗納粹保護其他猶太人的支線），也算是本片男性角色的正向典範了。本片真正爭議的男性，還是創校校長 Gropius，史實中他就已有壓抑女性才能的爭議，本片在關於他與 Lotte的虛構故事中更是赤裸裸血淋淋：

Lotte 與丈夫分居、準備獨立展開建築事業接下柏林富商夫婦的湖畔住宅案後，Gropius 看似好意地給予各種設計指導與工程知識的援助，但其實正偷偷觀察 Lotte的設計精華、也私下和柏林富商業主互通有無、直到最後竟從旁攔截把這案子自己搶下來！本片並沒有明說他只是搶 Lotte案子、還是連 Lotte設計都一併抄了來，只是默默用了各種攝影與表情製造暗示，總之是有種類似本月台灣「駱以軍事件」的師生倫理大爭議。當然，這未必是本片 Gropius一個人的私心剽竊，說正面點是體現他一貫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的世界觀：女建築師必遭排擠出不了頭，何不由我代出頭？

以一種男性社會由男性保護讓女性發揮的觀點來看，本片的 Gropius也有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也算是自以為面面俱到地給了 Lotte不少補償與甜頭。他偷了 Lotte的案子，但過程很委婉並不正面挑釁她、還要 Lotte自己發現才來訕訕地迴避；他雖虛心檢討但並沒要把案子還給 Lotte，而是補償 Lotte一個學校教職，給她完成經濟獨立能單親養家，也讓她發揮才能作育英才；但 Lotte面對這搶建案的大不公，還是一再抵抗絕不放棄，Gropius 則提出最後的優渥條件：讓妳加入我公司當建築設計師、可在我公司發揮才能繼續做建案、只有掛名還是掛我的，這麼好康接不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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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浩斯十四年，一場青春的成長

有點遺憾、也有點療癒、總之是五味雜陳地，在這場關鍵抉擇的壓軸戲，Lotte 竟然面色一轉露出笑容、接受條件與 Gropius握手合作了！以一部女性電影來說，這種結局一點也不熱血、反而很令人洩氣，不過以一部談包浩斯的時代電影來說，這種結局才寫實地忠於歷史時勢、也才認真面對了包浩斯的歷史角色。在 1919-1933這十四年間風雨飄搖的包浩斯，並不是什麼光鮮完美的歷史典範、而是一場戰戰兢兢的實驗與冒險；包浩斯祖師 Gropius，也不是什麼道德完美的完人、而是一個在社會夾縫中孕育人才傳遞香火的小人物、甚至常常左支右絀犯錯彌補總是做不好。

那代言包浩斯女學生們的 Lotte，必須堅持功成名就榮耀歸我嗎？不能正視世道殘酷委曲求全嗎？以今日女權標準看這角色，恐怕觀眾會覺得 Lotte不懂擇善固執、不懂堅守原則、不懂自我捍衛、而讓男性得寸進尺害女權退步；但我們也不能忘記那是德國戰間期，儘管有威瑪共和曇花一現的百花齊放，但不只舊社會意識仍然保守，新興納粹威脅也迫在眉睫。如果包浩斯一往無前衝撞到底，能讓現代主義設計開枝散葉嗎？如果 Gropius與德國社會幹到底，能讓滿校學子安全無虞耕耘才能嗎？如果 Lotte堅持女性權益一點不退讓，她挑戰男性的建築事業豈不注定胎死腹中嗎？

此片以青春開頭，卻不以熱血結尾，而是談一場從青春到世故的成長故事，它既是包浩斯這個 14 年短命學校的成長與開枝散葉、也是 Lotte這個少女主角的成長與傳道授業、更是 Lotte所代言的時代女學生的成長與代代相傳。那代的女性人才有創造發明也有冒險開拓，但她們大多沒留姓名功績也沒得歷史肯認，倒是等到百年後 2019 的新德國新包浩斯與新設計專業，以最新的性別視野重新爬梳她們的軌跡、重新致敬她們的擔待，也重新除魅包浩斯這間學校的殿堂神話、重新理解校長 Gropius的歷史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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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不必在我，包浩斯的薪火相傳

終究，此片是浪漫解放開頭、而以理性體悟結尾，正如我的一位恩師曾說設計總是「從浪漫開始、以理性終結」，本片 Lotte的人生探索也是如此，為了孕育片頭那彩色精靈森林裸奔的浪漫、她在片末要學會理性務實大器擔待。看這片五味雜陳的結尾，我仍感到心頭甜甜地，回想片頭包浩斯男女相遇調情的「一學期共產主義、一學期裸泳、兩學期自由性愛」，看到片末包浩斯師生末日前夕各奔前程的畢業派對與大合照... 必須不爭氣地承認，這一輩子都理性冷靜欣賞現代主義與包浩斯的我，第一次為這學派與這段歷史掉下眼淚來！

包浩斯歷史人物眾多，此片虛構女主角 Lotte取材自史實 Alma Buscher 並代她圓了個沒圓的夢想、虛構男主角 Paul 我覺得是史實 Gropius忍辱負重身影下的良心分身、Lotte 的女同志學姐 Friedl 應是取材自史實返鄉創作但被納粹迫害而死的奧地利畫家 Friedl Dicker、收留 Lotte的班對同學 Anni & Juppi 應是取材自史實流亡美國參與創辦藝術家聚落「黑山學院」的德國織品藝術家 Anni Albers與德國畫家 Josef Albers...話說這間「黑山學院」的故事可見好萊塢愛情片《愛情沒有終點》，在包浩斯解散的 1933 年同年馬上由流亡校友攜手美國同道成立了！

也許 Lotte這位女性專業先驅，最終意識到「成功不必在我」而在薪火相傳，也是種歷史眼光下的包浩斯精神吧？推薦學美術建築工藝設計的、景仰德國二零威瑪文化的、喜愛現代主義與現代建築的、嚮往自由奔放大學生活的、喜歡捲起袖管動手做工的、對包浩斯有興趣亦可接受其另類書寫的、以及喜歡《怒火特攻隊》德國小公主 Alicia von Rittberg的觀眾欣賞。不得不說，小公主從青澀少女到優雅教授、從騎車裸泳到變裝舞會、從繪畫紡織到現代舞蹈、從木工玩具到建築製圖... 每一幅都是媲美古典仕女畫的 1920s現代才女畫！希望她能接更多德國好片再演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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