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黑水仙 Black Narcissus (雷) STAR修女劇

在 Disney+上可以找到掛 "STAR Original"的 BBC & FX 三集短劇《黑水仙》，它改編自 1939 年英國小說 "Black Narcissus"、此前已有一部 1947 年改編電影由 Michael Powell 導演，這次 2020 改編影集則由拍過《謊言的烙印》《列車上的女孩》與《噤界》等驚悚片的丹麥女攝影師 Charlotte Bruus Christensen初執導筒，整個心理驚悚的幽微景觀與睹物思情等視覺面向栩栩如生！不知多少版友看過 1947 經典？那部老片在 friDay 影音上有，許多影評劇評比較舊片與新劇時都會批評新劇「沒啥新意」或「不及前作」，不過我把兩者都看完後覺得新作也頗有意思！

舊片與新劇共同的故事大綱：在英國尚殖民印度的古早時代，來自英國 Surrey 郡的聖瑪麗女修會正在印度大吉嶺經營修道院，這次應當地印度將軍 Toda Rai 之邀，要上喜馬拉雅山顛的虛構小村 Mope 去建立修會，就從將軍自己捐出的舊宮殿開始，由女主角 Sister Clodagh 帶了四位各有專長的修女去設立學校、建立醫院、屯墾菜園、教授工藝，然後期待一間新的教堂與修道院能奠定在這世界之巔！只是呢，這喜馬拉雅高山與世隔絕的環境考驗著她們，不但有愚昧的村民、有名聲不好的村莊民女、有大膽踰矩的將軍姪兒、還有將軍的英國代理人 Mr. Dean 渾身誘惑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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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這場五位修女志氣滿滿的「建立教會」神聖任務、一定被搞得心浮氣躁甚至心猿意馬 (!)最後崩潰投降啦 XD 舊片與新劇中也都有提及在她們之前「已有另一個德國男修會」上去試過了、但鎩羽而歸，那到底山巔小村是有什麼神秘阻力呢？這些修女們的意志能比男性修士更加堅韌嗎？這些神秘與衝突就在舊片的 100分鐘與新劇三集的 180分鐘內慢慢展開。這兩部作品的共同點大概就到這裡了，我也欣然發現 2020 新劇雖然基本劇情架構角色事件都和 1947 版似曾相識、但關鍵的角色人格與事件眉角都略有不同、因此談出了一個對新時代來說更有意義的故事。

首先，1947版女主角 Clodagh接令上山時，她自認心平氣和可以完成任何上帝交付的任務，但大吉嶺女修院長直言「你恐怕還未必夠格呢」，根據後來劇情恐怕直指這「夠格」就是指心如止水，因為整個劇情接下來充滿情慾蕩漾的誘惑！連導演 Michael Powell 都曾自況這是他拍過最 "Expressionist, Exotic and Erotic" 的臉紅心跳片 XD

而今，2020版女主角 Clodagh接令上山時，大吉嶺女修院長是完全肯定她優秀表現的，她也熱情爭取「我一定不負眾望、我一定克服萬難、我一定榮耀上帝」都讓院長直言她不知不覺說了好多個「我」，這恐怕直指的全劇核心主題就是「自我」了：是以 Clodagh為首的這五位志氣比天高的修女們，她們躊躇滿志要上山傳教澤被山村，但在許多層面上都犯了「自我中心」的執念，延伸的則是整個天主教會的「傳教」本身就充滿執念？若以天主教的七宗罪來說這恐怕就是「傲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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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點兵一下五位修女角色，看看 1947 vs 2020 的兩版差異：

懂醫術與管理，可建立醫院的 Sister Briony，在 1947 年版主要以表現「醫術」為主、是山村人崇拜的對象，在 2020 版則以表現「總管」角色為主、是與山村人與各種代表打好外交關係的阿姨。在 1947 年版她身為醫者上了山後卻莫名其妙身體不舒服，在 2020 版她身為總管則慢慢展現「事事都要管」的執念，管到走火入魔時壓著病人強迫灌藥還面露凶相！

懂園藝與粗工，可屯墾菜園的 Sister Philippa，在 1947 年版主要是帶山村孩子們一起種植農園與藥用植物園、但不知怎的竟然失心恍神都種成了各類花卉；在 2020 版她則一開始就帶有種花造園「榮耀上帝」的使命，卻在這使命中越研究越規劃越是滿目聖光、覺得為了榮耀上帝應該砸下重金買最好的種子種最漂亮的花造最華麗的園... 只是榮耀上帝真要如此奢華嗎？

對小孩很親善，可設立學校的 Sister Blanche ，在 1947 版主教工藝，也和小孩們打成一片，但因為太太喜歡小孩了、遇到已患不治之症的小孩仍眷戀不捨而繼續施藥，因此小孩死後村裡都怪罪她們而背棄修道院；在 2020 版她不教工藝而教小孩讀書識字、也是愛小孩且超眷戀小孩，這次遇到不治之症的小孩則是為了「撫慰其母」而給予一點魚油緩解疼痛，而這次她被發現「其實是自己想要小孩」卻因身為修女不可得、直指她這麼熱心照顧山村小孩非為上帝而是為了她私慾。

懂語言與美術，可教授工藝的 Sister Ruth，在兩版中都是與女主角 Clodagh對立的關鍵女二！在 1947 版她和 Clodagh一樣都被院長點名「心思不定」、結果最後都搞到「心猿意馬」、誰叫一直有將軍的英國代理人 Mr. Dean 有時秀美腿有時秀胸肌三天兩頭過來拜訪還語帶調情 XD 最後就為了這「色慾薰心」彷彿中邪般和 Clodagh致命對決！但在 2020 版她和 Clodagh都被院長點名的是「力求表現」、對在這趟任務中建功立業證明自己的「自我」執念都太重了，而這重量最終會壓垮自己、就像太力求作為的這間新修道院也遲早會撐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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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領導新修道院的女主角 Clodagh，她的核心問題則是兩版差最大之處：在 1947 版她跟 Ruth 一樣都有「思春」問題、但在 2020 版她跟 Ruth 一樣都有急於建功以求「證明自己」的自我執念。她還有一系回憶線關於「過去戀情」，在 1947 版呈現中是過去求愛求不到而心碎出家，在 2020 版呈現中則是過去被橫過加拆散卻未婚生子因而身敗名裂、因此鄉里千夫所指她自己也自罪自責、只能出家修道努力奉獻希望爭一口氣洗清罪疚。

突然間，整個故事的呈現重點，由 1947 版的「心如止水、克制私慾」，轉變為 2020 版的「正視私慾、放下包袱」，甚至兩版的「私慾」品質也已大不同！1947版基本還是很臉紅心跳的「情慾」，女一女二兩大主角都是因為過不了「情慾」這關而致任務土崩瓦解、至於其他三位修女則是沒來由地失心瘋宛如中了邪；2020版則直指不止兩大主角甚至其他三位修女犯的都是對修道任務的「執念」、令她們都很堅持要貫徹教規把事做好做滿而走向崩潰！反而 2020 版面對 Clodagh & Ruth 兩人的「情慾」問題時，是較訴求面對情慾找到抒發而非壓抑到走火入魔。

而說到走火入魔，1947版雖無神怪元素但三位修女與 Ruth 都莫名其妙「失心瘋」彷彿邪靈附身般，2020版於是大膽做了最大的改編：加上了 1947 版沒有的「怨靈」線、把整劇變成看見異象鬼影幢幢的「神怪劇」，安排了這間宮殿早在過去當將軍的性愛派對場地時就有的「受害公主」Srimati ，她被男人始亂終棄還大了肚子無法面對，而在社會眼光下自怨自責選擇上鐘塔跳崖！於是事隔數年後修女們進駐宮殿舊址時，走在哪裡都鬼影幢幢彷彿 Srimati正看著大家！慢慢地，與 Srimati一樣「自罪自責」最嚴重的人，恐將與她的怨靈合一、不知不覺也走上那鐘塔！

這樣「宮殿怨靈」掀起人們「心底黑暗」的鬼影幢幢驚悚片戲路，雖給了 2020 版一個比起 1947 版怪力亂神的設定，但以製作設計與演出表現來說竟還是 2020 版寫實得多了！當然啦，1947年那時候的老英國影壇老 Pinewood 片廠，本來就比較流行手工美術、片場搭景、管弦樂配樂、戲劇化演出、古典俊男美女、女的輕嗔薄怒、男的雄風耍帥、對異國風情充滿刻板印象凝視... 等等類似「好萊塢黃金年代」的英國版本 XD 這些當然經典是經典令老影迷都難忘，但不得不說事隔七十多年時代真的進步很多了，2020版實地拍攝寫實演出細膩攝影處處都是長足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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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鬼影幢幢拍成了鬼片，當然引起觀眾好奇：這 2020 版的世界觀到底是什麼？是因為有鬧鬼所以逼走了主角群修女團五人？甚至之前的男性修士團也是被女鬼逼走的嗎？這「鬼影幢幢」與「鬼附身」令人失心又有什麼戲劇意義呢？雖然 2020 版一開始的格局像是「鬼片」，但這裡的鬼可不是攻擊人的厲鬼，而是有冤屈難伸的冤魂，冤魂當然有其有志難伸的理想、而那理想就將呼應她所縈繞的主角們、其實也隱隱直指主角們各自心裡「有志難伸」的自我壓抑呢？而在 2020 版更詳盡的角色塑造關係眉角與世界觀建構之下，壓抑的不只是修女，更是修道院降臨的整個山村：

關鍵配角一，是將軍的代理人 Mr.Dean，他在 1947 年版的外型風格看起來就是個「英國殖民者」，雖然號稱將軍代理人但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完全就是一臉 English Lord 樣，連將軍的姪兒都要在他背後亦步亦趨幫他擦屁股 XD 但在 2020 版他的設定已完全不同：他就是個代理人、像是個在英國人生失敗而流落異鄉投靠將軍的流浪漢，而且他各種舉止雖然不嚴守規矩卻也從不輕挑、而是跳過繁文縟節處處就事論事，而他往來教會與山村之間操著兩種語言當兩邊橋樑、也在各種庶務上時時提醒 Clodagh：這裏已有文化傳統、有他們的精神修行，不是「傳教」可以簡單取代的。

關鍵配角二，是宮殿的當地女傭 Angu ，她在 1947 年版由英國白人演出還跳來跳去瘋瘋癲癲，簡直像是個討厭丑角給英國觀眾投射「無文土著」刻板印象的 XD 但 2020 版中她非常認真嚴肅，更在服侍天主教會的修女貴客之餘還在服侍著冤魂：這冤魂 Srimati公主，過去就由她照顧，然而公主自殺死了被山村有意遺忘後，唯有她忠心耿耿認為冤魂仍在必須「養生送死」，每每彷彿公主還縈繞在柱樑之間似地準備又是祭拜又是供品，令天主教修女們看了心裡就毛毛... 但誰知道，關於生與死的問題、此生與來世的問題，真的只有天主教才是唯一？當地民間信仰就不值一提？

關鍵配角三與四，是宮殿裡的愛情小鳥Dilip Rai & Kanchi，他倆在 1947 版一個是位高權重的將軍繼承人、另一個是在村莊裡偷東西又跳艷舞誘惑男子的浪女，結果是 Dilip收納了 Kanchi 完成一種「救贖」XD；2020版中，這民女 Kanchi 則去除一切負面描繪，而設定為在山村裡想自由戀愛、受家人榮譽追殺而被 Mr.Dean轉介修道院收留，復在修道院與 Dilip兩小無猜陷入戀情、只是再次被抓包後又要遭到將軍的榮譽懲戒... 在此，到底要把他們在修道院裡的偷情視為「褻瀆」？抑或身為修道院有義務代上帝「收留」各種受迫者包括偷情者？則成了 Clodagh的重大考驗。

關鍵配角五，是印度將軍Toda Rai，他在 1947 版基本就是個配角，於片頭帶修女們介紹完環境後就退場了。但在 2020 他短暫出現兩次隱然代言「體制」的壓迫：這是個壓抑的山村、充滿貴族對賤民階級的殘酷規訓，儘管他身為將軍還是修道院的金主與委託人、但他這樣迫害令 Clodagh看不下去必須挺身而出；而相對地，Clodagh 自己的教會「體制」難道又好到哪去？此時 2020 版新加的第六個關鍵角色也在最後一集空降登場了：這是半途加入的新修女 Adela，她一來此看到各種融入山村事事通融的在地化作法狂翻白眼！心想我們以前不是就算「鞭笞」也要教化土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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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頓時整個故事的主題與啟示已完全不同！當年 1947 電影就談一個修女自己心猿意馬把持不定、結果在人家山村搞一團亂鎩羽而歸的失敗故事，最後一幕修女們騎馬離開還在 1947 那印度獨立的年代被影評解讀為「英國殖民一敗塗地黯然離去」呢 XD 但 2020 版，在我們這個年代重新回視這故事，已經沒有什麼「英國殖民」的應景聯想，反而回頭直指宗教的「傳教」本身：首先對當地，一個有文化有精神修行亦有其民間信仰的地方，我們何德何能認為「上帝是唯一」要同化他們？其次對自己，每個人儘管各有其事功的熱情，但這熱情到極是否造成了壓迫？

最最後，到底是什麼把一個個修女推上了這極端的熱情而造成壓迫？這點舊版新版都只選了 Clodagh代言：1947版中她是「被情人拋棄」後要學心如止水才來當修女、結果心如止水仍然破功了；但 2020 版她是與情人被拆散後「未婚生子」身負恥辱罪疚因而進教會贖罪、這一贖竟贖成了鐵血修女厲行教規、對別人對地方甚至對自己都造成壓迫... 那是否，能夠解開心底牢籠饒恕了自己、才能認清這個世界的多樣並接受各種不完美？而後謙卑地放下教規悉心撫慰這個不完美、才是能力與眼界其實都很有限的教會所能做到的貢獻？

如果 1947 版只是讓主角們灰頭土臉而去、給觀眾們聯想「英國殖民早該摸摸鼻子走人了」，那雖然很政治正確但也真落寞；但 2020 版主角們雖然也是灰頭土臉離去了，但她們試誤這麼久終於看見了異地、認識了真實、見識了人間疾苦、解構了既有法制、甚至終於離經叛道地做出一點點踏實的貢獻... 是否仍告訴我們教會的「傳教」事功儘管許多人喊打、但只要放下執念轉個心境亦能海闊天空走出新道路？這齣 2020 的三集短劇《黑水仙》，雖然看似主角冒險一遭落得一場空，但我仍感到滿滿正能量！它各層面的製作品質也比前作進步七十年，推薦對題材有興趣者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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