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中晚明的邊鎮騎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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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晚明的邊鎮騎兵[下]

這裡便可以總結大明與蒙古、其騎射手與戰馬的絕大不同處：蒙古騎射手打得是磨損神經與耐力的消耗戰，靠得是座下馬持之以恆「長跑」的能耐，而且有好幾匹。明軍反是，迎擊靠得是火器、車陣、拒馬盾牌來抵禦，最後才讓養精蓄銳的騎兵追擊敗逃的敵人。明軍的戰馬也必須加以揀選，否則如《嘉靖寧夏新志》吐槽的，「顧今虜之入寇，跨一縴二，防不進也；我軍以一馬追之，且又小弱，欲責其成功，不亦難乎？」 ，追擊時只有匹馬，還追不上逃敵，可尷尬了。換言之，明軍需要的戰馬，要求的是「短跑」瞬間的爆發力。

而「短跑」與「長跑」對戰馬肌肉的訓練要求是不同的。肌肉既是運動所需，同時也是負擔，大量肌肉有利於一溜短跑，但長跑得更長時間負擔肌肉的重量，肌肉太多反而不利於節約能量。需求差異就反映在蒙古與大明餵養戰馬的飼料上──明軍按照慣例，每天
得飼馬草(提供增肌所需的維他命；新鮮收割的草料富含維他命，比乾草來得多，所以依例草場開放時明軍的戰馬應該是放養於草場)一束、料豆三升，草之外還有加料的高蛋白。蒙古馬則「窮酸」得多。岷峨山人在《譯語》中寫道「辨胡馬，蹄堅而薄踠、毛長者，乍入塞，不食穀草及菽者」，換言之，不懂得穀物和豆料是可以吃的，那應該是蒙古人的馬了。尹畊《塞語》〈出塞〉則明白道：

「磧北苦寒，水草所鮮，虜資畜擾，駐幕恒南；又其冬不積草，馬皆野宿，一遇雪深，死瘠過半。降人曰『凡冬有雪，則中國所掠之馬盡死，中國馬不耐寒，又開鼻，不能以鼻入雪嚙草根也。虜馬亦甚瘠，雖嚙草根，僅活而已。』」

然則蒙古人養馬不僅只餵野草，冬季甚至不懂得先儲備草料，讓馬匹自生自滅；固然這也可以說是訓練蒙古馬忍饑受寒的耐力，從明朝擄掠來的馬匹就只好任牠死光光。豆料的蛋白質含量高 ，添加各種豆類便於提高飼料整體的蛋白質含量，想讓戰馬快速長肌肉，增肌餐是必要的。當然蛋白質並不是越多越好，多餘的蛋白質會轉成脂肪儲存起來，餵多了對馬來說反而是負擔，蕭大亨在《北虜風俗》〈牧養〉裡便稱讚蒙古人懂得如何訓練秋高養肥的戰馬來長肌肉，「馬之脂膏皆凝聚于脊，其腹小而堅，其臀大而實。向之青草虛臕，至此皆堅實凝聚，即盡力奔走而氣不喘，即經陣七八日、不足水草而力不竭」。明軍則多半不懂其中奧妙，「我中國不知控馬之方，往往乘肥馬以涉遠道，則馬之死者十而九矣。故馬不在肥，在肥而實」，太胖的馬突然動起來反而容易猝死。

相對來說，餵養得宜又適度運動的話，明軍精細的高蛋白馬飼料比起蒙古人粗放的牧養，更能培養具爆發力的戰馬；蒙古人雖然比明人更懂得健壯好馬的飼養法，但受限於季節與野草，秋季以外反而沒有把馬養壯實的條件，所幸蒙古人的騎射戰法要求的是耐久與續航力，適應環境經久耐操更重要，營養欠奉也能耐得住騎操遠征反而是一大優點。明代中晚期雖然馬政不修，朝廷逐漸放棄自己養馬，轉而開放馬市、從和平相處的蒙古部落處進口，但進口馬匹還得更改飲食習慣、瘦馬養肥一圈後才好轉賣獲利、供應大軍。侯先春寫道：

「設官養馬，胡馬初入，類多孱弱。料豆未宜，即以給軍，便供奔走。馬傷而死繼之矣。宜委把總管官專領養馬之事，三月後解道，驗果臕壯，方以給軍。其瘦損倒死者，罪坐養馬之官，責令賠償。 」

王崇古則寫道：

「夷馬性耐寒勞，骨任馳騁，雖大小不齊，均非內地虛臕無力之種可同。惟其性騰躍，素不堪轡勒之羈；慣食野草，不服料豆之溫。兼以內地炎熱而夷方寒冷，若非調習喂養，必致瘡癬易生。近訪得北直隸、山西各處商販，連年市獲夷馬，喂養有節，旋即臕壯，率得厚利。今各邊軍士領獲市馬壯徤既多，倒死已少，皆可類見。 」

可見得剛進口的純粹蒙古馬尚未合於明軍騎操的標準，專業人士(馬商)的照料下富養起來的馬匹才是明軍所青睞。中晚明貨幣經濟發達，朝廷發給軍士的草束與豆料經常不是實物而是現金，貧困的軍士拿銀兩貼補家用、剋扣戰馬草料很常見，經濟較寬裕的軍戶或將官麾下家丁才有條件把朝廷的草料錢用在馬身上，而更講究更看重戰馬的養起馬來則有不惜血本之勢。彭孫貽說道晚明流寇之所以厲害，便是因為「賊營多馬也，賊馬二萬，馬既甚多，大馬日支料一斗，中馬六升，飽騰如是 」，餵馬的豆料是明軍標準的二三倍以上。

既然餵養豆料看重的是蛋白質增肌的效果，其實豆料之外還有很多效果類似的食譜。在中亞，歷史上今天的土克曼與哈薩克一帶所產的戰馬便以爆發力見長，所謂的汗血馬雖然現已不存，當地遺留的阿哈爾捷金(Akhal-Tek)馬體內仍流淌其血液。當地餵養給馬匹的飼料便包含棗實、葡萄乾、大麥、甚至雞肉、羊脂 ，讓馬開葷。葷食藥方拿來養馬的現象在明代中國也是存在的。《司牧安驥集》記載的「化蟲膏」一方，用來治療「新馬毛乾臕小、時有瘦蟲」，其配方除了白牽牛、生蘿蔔、青皮之外，還包括「豬脂肪二斤，煉成油，入前三 味藥內攪拌勻，用一盆器收之。每日草後嚾二兩許」 ，給瘦馬灌豬油。「啗馬豬肚方」則是將黃連、大黃等十二種藥材「盛豬肚中煮熟，研細，草飽啗之 」，餵馬吃豬肚兒。

《元亨療馬集》中則收錄有「大七傷散」方，用於「調理羸牛，瘦馬添臕」，一眾藥材備妥之後「水和豬脂煎三沸，瘦馬羸牛灌便康 」。發揮藥效需要藥引子，《元亨療馬集》〈引藥必用〉中提及的藥引便包括豬膽、雞子清(蛋白)、生熟豬脂、白羊肝、狗腦等等，其中豬肋肉則明白地說是「添臕」 之用。一樣的藥引也見於《新刻針醫参補馬經大全》冬集〈藥引妙用〉。其他以肉臟為藥的方子尚散見於上述養馬諸書當中，此不枚舉。

既然餵馬吃肉長臕是常用藥方，那一些流寇相關的駭人記載也就不難理解。彭遵泗《蜀碧》卷三寫道「(流寇)碎人肝以飼馬」，吳偉業《綏寇紀略》卷九寫道「(流寇)剖人腹為之槽，馬以此鋸牙思噬若虎豹」，張國惟《撫吳疏草》〈賊遁請蠲賑疏〉也寫道「(流寇)取人血以飼馬，見者寒心」，彭孫貽《平寇志》卷六則寫道「(流寇)或刳人腹為馬槽，實以芻菽飼之；或牽人貫耳，流血雜水中以飲馬。馬習之，遇人則嘶鳴，思飲噉焉 」。流寇以人血肉餵養馬匹的傳言似真非真，真偽難憑，不過有鑑於明代畜牧、獸醫類書籍中已有給馬開葷吃肉的相關記載，同樣餵實畜生肉臟的場景給人撞見、誤會、以訛傳訛的現象如有發生，倒是挺合理的。

欠缺具體人事時地物的記載難以核實，不妨礙其流傳甚廣，畢竟把敵人妖魔化的宣傳效果在戰爭中也是必須的──16世紀末的英國人維斯特根(Richard Verstegan)曾出版《
我們時代異端的殘酷劇場》(A Theatre of Cruelties by Heretics in our Time)一書，以文字、插圖大篇幅描述新教徒針對舊教徒的各類血腥暴行，其中也包括腹部被剖開的修士，腹中實草、充作馬槽以餵養馬匹。東西方何相似乃爾。這本書在當時非常暢銷，拉丁文與法語版本在內，1607年以前便已八次再版 ；但該書只把舊教徒當受害者來呈現，顯然政治宣傳才是主要目的，各類指控的真實性如何則在考量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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