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EN也是一種克蘇魯

顧嵂松昨晚下載了新的Steam遊戲，扮演一個在海底捕魚開餐廳的潛水員，但他只玩了十分鐘就覺得兩眼酸澀，合上了筆電。

這陣子公司的影音平台在ios升級後就一直出現問題，投訴不斷，人手又不夠。手下的新進組員學會業務之後就找更好的地方跳槽了，新人嫌薪水低不願意來，他只好自己做。

每天加班，但雞毛蒜皮的事情就像海邊的垃圾，潮水漲、赤黃青白遍佈。回到家他只能無聊的面對著電視螢幕。

方方！現代人被困在電子產品的方形牢獄之中，螢幕的微光就像是虛假天光。放風也只不過從電腦的螢幕換到捷運上的廣告螢幕、汽車上的影音螢幕、手機一掌天地、平板與電視無趣的投射。或許他並不需要休閒娛樂麻醉，反而是用忙碌把自己填滿較好。

早上，次臥的門打開，兒子顧成安頭髮亂糟糟，拿著聯絡本跟一支筆放到他桌上：「簽在11月29日。」

會這樣說是因為他上次簽錯地方。成安剛上國一。

顧嵂松掃了一眼，快到沒看清上面寫著什麼通知事項，但裝作有看就好。他寫完名字，把本子跟筆一起還給兒子。

兒子沈默的坐下吃早餐。早餐千篇一律，但沒人抱怨。顧嵂松拿起水壺想給兒子要帶去上學的水杯裝水，卻發現水壺很輕，昨晚又忘記燒開水了。

顧成安看了一眼，把水杯裝進餐袋：「我去學校裝，我出門了。」他揹起書包去搭公車。

兒子出門後，顧嵂松把熱水壺裝滿，放在電插座上燒水。以前他是不用做這些瑣事的，當美娟還在的時候。

他現在是一名兩年前喪偶、還隨時會失業的中年男子。他頹然坐下。忽然手機上傳來叮咚一聲。一條新聞跳出來，標題是「加入新生活的民眾破百萬，EN腦機橋接開啟新體驗」。

他點開來，報導寫著：「某北市政府鼓勵民眾體驗Enhance公司的腦機接口，輕鬆舒緩日常壓力」。報導還提到，新型的EN（E-Neuro）技術，可以讓人在忙碌的生活中找到片刻寧靜，通過這個新技術，使用者的意識直接進入專屬元宇宙，暫時逃離現實生活的勞碌和煩惱。政府大力推廣，希望能在由於信息過載而人心疲乏的當下，藉此提升幸福指數。

他本來就是從事線上影音娛樂串流服務的工程師，現今的手機影視服務已經可以直接連通視覺、聽覺，影片都是無縫環景立體的，沉浸度非常高。但在大EN科技的輔助下，早聽說有可以直接在意識中塑造情節的「EN超域」服務。他原本對此類娛樂職業厭倦，卻沒想到如今連政府都開始推薦了。那麼他是不是有點落伍了呢？或許技術轉型的關口，他不應該抗拒潮流。

看看時間，同事們尚未開始工作。他拿起一個類似耳機但更精巧的裝置，叫做「EN導航器」。這個裝置透過皮膚接觸，利用微小的電流與大腦神經連接，可以操控意識，引導人進入幻象的境界。顧嵂松將其戴在耳朵上，心念一動，隨即進入了超域。

大EN科技花了五秒鐘就自動生成專屬的幻覺模式，瞬間把顧嵂松帶入夢境。他發現天色微暗，自己站在家中的臥室門口。等等，門口的咖啡色長毛腳墊好似還是幾年前的模樣。

臥室門微開著，他直覺門內有人，甚至聽見微微的鼾聲。這情景令他莫名緊張。但他不得不伸手推門，意識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被推了一把。走進去，床上躺著的人，穿著美娟出事那晚的睡衣，差別只是她還在呼吸，她熟睡著。

顧嵂松忽然發現自己手中握著正在通話的手機，外放傳來「喂喂」聲，對方正不疾不徐的說：「救護車正在趕往您的住所，請不要驚慌......」。

顧嵂松的心臟怦怦的慌亂跳動，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其實不是忘記了，他不敢想。並沒有痛悔，而只是恐懼。命運那驟降的鐵鎚，仿若薄紙般脆弱的人命。這個念頭剛起，一轉眼就過去了。中間發生的事被模糊處理，他只記得在醫院陪著被及時救治的美娟，做劫後餘生的傾訴，體會那手術住院的艱難。

但美娟畢竟是康復了。

四年後有了第二個兒子。照常工作如昔。五十歲時他被公司資遣，幸運的是美娟所營之房屋仲介業務不錯，一家四口生活無憂。他平凡度過一生，八十歲時在被兒孫環繞中先走一步，離開了塵世。

只聽見煮水之聲咕嚕嚕，顧嵂松取下頭戴裝置，往後推開椅子站起來，震撼不已。這感覺竟然如此真實，不似夢境。他看看時間，才過去了五分鐘。

他聽說最難的其實並非塑造情境，而是掌握時間加快的節奏。畢竟所有人為的虛擬實境裝置都無法干涉時間的流逝。唯有夢境，能讓人在短短片刻就如同過了數月。

沒想到科技進步如此。

當天接下來的時間他都興奮且徬徨，他真的落伍了，難怪公司經營越來越困難，最終必將如超域中一樣大舉裁員。

環顧同事，有幾人已經嘗試過了？既然剛上新聞，恐怕接觸的國人不多吧。他回憶著「EN超域」中經歷過的那一生，許多細節就好像上輩子，但他驚訝的發覺自己的心情比往常輕鬆釋然了許多。

畢竟他夢想中「普通」的家庭生活，已經算是失而復得。

政府的用意倒是顯而易見的。顧嵂松發現自己厭班與輕微抑鬱的症狀明顯好轉。工作上的瑣事做起來似乎也不那麼令人煩躁。

畢竟他並非沒有選擇。只要他願意，可以利用任何一個五分鐘的空檔重新過一次想要的人生。實質上沒有什麼改變，但這種選擇本身就代表了自由。

中年後人生一眼望到頭的他再次擁有了可能性。

回家路上他反常的帶著興味打量一個個路人，心情輕鬆到幾乎是哼著歌踏入家門。

顧成安也已經回家了，照例關在自己房間。

他經過房門時竟然舉手敲了敲，喊了一聲：「成安？」

一開始並沒有回應，直到他略提高聲音喚了第二聲，成安才問：「什麼事？」

「沒事…你，晚餐想吃點什麼？」他其實已經很久沒關心過孩子的口味了。兩人的晚餐都是下班路上隨意帶回來，什麼方便買什麼，回家就放在桌上。各自想吃就去拿。成安甚至很多時候是拿到自己房中用的。

房門打開，顧成安臉上沒太多表情，看著父親回答：「我在回家路上吃過熱狗了，不太餓，你想吃甚麼就買，我都可以。」

又是熱狗，奇怪這孩子好像吃不膩這種食物。

顧嵂松微微皺起眉，想起美娟從來不允許孩子們吃這種添加劑過多的東西，忍不住說：「你不想換換口味嗎？」

顧成安說：「甚麼口味？」

「比如......海角餐廳的黃金炒飯？」這是附近一家很有名的餐廳，所謂黃金炒飯是放滿金色魚卵的炒飯，要價不菲。

顧成安有些訝異地望著他：「那個很貴吧？」

也是，他在現實中快要失業，房貸還沒繳完，這種食物有些奢侈。他悻悻的說：「炒飯還是吃得起的。」

「我不用，你自己吃吧。我不愛吃魚卵。」在ＥＮ界域中的成安很愛吃魚卵蝦卵做的料理。但，那畢竟只是虛構。

房門關上，顧嵂松又回到客廳沙發上看電視。

到了午夜顧嵂松依然醒著，他打開手機，終於坐起身再次戴上了裝置。

這次他沒能救下美娟，喪妻的哀痛持續了數年，專心事業打拼的他升任為經理，並遇到一位能說知心話的漂亮銷售人員，溫柔體貼，一心崇拜他。

他再婚了，妻子對成安視如己出，婚後也不再上班，把家裡維持得整潔溫馨，後來又生了個女兒，跟成安的兄妹感情很好。成安成績優異，畢業後當了律師。他跳槽到另一家新創線上娛樂公司，拿到股份，後來公司上市，手頭的股份就令他財富暴增數十倍，給成安開了律師所。他退休後的幾筆投資也都很明智，與妻子環遊世界，活到八十五歲，在孫輩跟愛妻的陪伴下安然離世。

這個夢結束後，顧嵂松卻感到有些膩味。這兩次的人生波折有點太少了。取下頭戴裝置時，手機螢幕顯示一行字：免費試用次數已用完，如要再次使用請購買點數。價格也不太貴，他順手補足，再次進入界域。這次乾脆多試了幾種。

有一次成為生物學家，發現了延緩衰老的基因，名聲在學術界廣為流傳。晚年熱衷於環保事業，著有多部著作，受到後世尊敬。在實驗室進行實驗時意外猝逝，留下了豐富的遺產。

另一生，他環遊世界，攀登珠穆朗瑪峰，潛入馬里亞納海溝，與野生動物共處。他的旅行故事被廣泛傳播，成為名人。在一次南極探險中遇到暴風雪，英勇地去世。

再一生，他開創了高端連鎖餐廳，專攻各國美食，成為餐飲界的顯赫人物。晚年轉而致力於有機農業，推廣健康飲食。在一次海外採購中遇到航海意外，從此失蹤。

另一生，他成為知名的科幻作家，其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但他個人私生活不檢點，召妓染上愛滋病，死狀悽慘。

又一生，他是街邊毒蟲，窮困潦倒，躺在陸橋下被凍死。

他還有一生，成為國際知名的音樂家，創作了許多暢銷曲目。晚年開辦音樂學校，培養後進。但學校失火，學生傷亡慘重，他因過失入獄，聲名狼藉。

他還創立了一個基金會，幫助貧困兒童和災區民眾，深受人們的尊敬。晚年在一次慈善活動中不慎被橄欖噎死。

又一生，他成為一位遠見卓識的政治家，推動了重大改革，為國家的進步做出了貢獻。晚年在一次國慶活動中突然倒下，全國人民為他哀悼。

還有一生，他成為一位世界著名的畫家，其作品在全球展出，贏得了無數獎項。晚年在畫室完成了他的代表作之後，平靜地在長椅上離開了這個世界。

種種經歷，全部度過，也不過才用掉了半小時。顧嵂松疲累已極，摘下頭戴裝置，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他迫不及待的攔下正要去上學的顧成安，說：「兒子，你也來用用看，這是個很有趣的新發明。」他打開手機上的ＥＮ應用，分享給成安。

成安表情甚是怪異，開口說：「我用過。」

「你用過？也對，年輕人應該比我更願意接受新鮮事物。」顧嵂松點點頭，又問，「怎麼樣？我已經看開了，怎麼過都只是一段經歷，我們應該放下......」

他正要長篇大論抒發感想，成安反問說：「你看過高級會員申請了嗎？」

「高級會員？我有充值，還有什麼更高級的？」

「爸，你可以考慮看看，我還未滿十八，不用錢。你們好像需要繳一筆升級費，要不少錢。」

顧嵂松有些疑惑：「高級會員可以做什麼？我覺得已經夠好用了。」

顧成安答：「可以全面複製你的意識，上傳到雲端，從此持續活在EN超域。不需要再回來了。」

顧嵂松感到自己的背上滲出了冷汗：「這是什麼意思？那麼在現實的這個我呢？」

顧成安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微笑：「就像我這樣，繼續活著啊，你不是也沒發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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